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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菜人和班主任

 吳二嫂認識小明的班主任是在一個雙休日的星期六。
  
  早晨,她到自家地裏拔了兩筐青菜,急急忙忙來到市鎮上,不一會兒,就賣去了大半筐。買的人仍然源源不斷,吳二嫂多高興啊!先前她用水將菜沖了一遍一遍又一遍,菜看上去綠得發亮,嫩得可愛。這市鎮上的人買菜又有個癖,看見一個人買誰的菜,一會兒就有幾個人跟著買;再一會兒就有一群人跟著買,這就使得吳二嫂忙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在這忙時,吳二嫂當然忘不了不失時機地在秤桿上做文章,短斤少兩。有誰在這忙時,還跟賣主講價錢,論斤兩呢?其實,買的人即使發現自己的菜少了斤兩,吳二嫂也有話對付:忙中有錯嘛!因此幾乎筆筆交易吳二嫂都起碼少它二兩,對那些斯斯文文的文墨先生當然還要加倍。那些人是決不好意思在這熱熱鬧鬧的大街上接過賣主手裏的秤把菜重稱一遍的。
  
  一群人終於打發走了,菜還有大半筐子。吳二嫂張開喉嚨高喊著:“賣菜,賣菜,便宜點,一元錢二斤。”一個皮膚白皙,戴著眼鏡,滿臉書生相的中年人走過來了。他朝吳二嫂看了一眼說:“買一元錢菜。”吳二嫂麻利地往秤盤裏抓菜,接著用秤一稱,秤桿尾部翹得可要打到人的鼻尖了。“二斤,看,秤翹翹的。”說完很快地把菜倒進了對方的塑膠袋裏。對方遞過來兩元錢,吳二嫂找了他一元,便又高叫起來:“賣菜,賣菜,便宜點,一元錢二斤。”
  
  可是這戴眼鏡的中年人竟沒走,他那稍顯瘦削的臉莞爾一笑,突然發問道:“你是吳小明的媽媽?”
  
  “嗯。”吳二嫂停止了叫喊,驚奇地看著他:“你怎麼認識我的?”
  
  “我是小明的班主任。有一次下雨天,你到學校送傘給小明,你沒注意我,我可注意到你。”戴眼鏡的人語調平穩而又溫和:“我還準備今天去你家一趟呢!現在遇到了你,就省我一腿了。吳小明昨天看上去精神很不好,臉色也明顯地發黃,看來生了什麼病,問了他兩次,他一直沒開口……”
  
  “哦!”吳二嫂臉上很快佈滿了笑容,她打斷了對方的話:“阿呀,承你老師之情,對我們孩子這麼關心,謝謝你,謝謝你——孩子瀉肚子了。我賣完菜回去就給他到醫院看醫生。謝謝你老師,謝謝——喲,老師,你貴姓?”
  
  “我姓李。”
  
  “哦,李老師,李老師,李老師,”吳二嫂恭敬地連聲叫道:“李老師,您以後需要菜……”
  
  吳二嫂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越來越難看??這是她用全身力氣支撐著的笑:“你……”
  
  “回去不要忘記給小明看病呀!”李老師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他富有深意地笑了笑,扶了一下眼鏡說了聲“再會”,就拎著裝著菜的塑膠袋走了。
  
  太陽已經升高了,市鎮上處處都閃著光輝,處處都是那麼明亮耀眼,吳二嫂的心裏卻像下雨天一樣陰沉:明兒是她的獨生子,她對他寄予無限希望,希望他將來上高中,上大學,成為人才,那時候人家也說她吳二嫂福呀!不過,兒子成才需要靠老師,你可知道,他今天足足少了這位李老師半斤菜,人家回去會複秤嗎?如果發現少了斤兩,那准要作為一個“意見”記在心裏,對她的孩子肯定要另眼看待了。,吳二嫂心裏懊悔不及,不過今天也不能全怪她呀!這李老師也古怪,未稱菜之前為什麼不先介紹自己呢?就是菜稱完了,沒付錢之前介紹自己也不遲呀!那時,她一定不收錢。“唉呀!”她又懊悔自己了,老師走時,為什麼不把錢退給他呢?為什麼不再裝些菜到他籃子呢?自己成天在市面上走,這點人情事都不會做??不對,忘了做!真是聰明人聰明一世,愚鈍一時呀!她抱怨不已。
  
  餘下的菜賣完了,她怏怏不樂地回到家。送孩子去醫院看完了病,她問小明:“你認識你們李老師的家?”“認識。”小明炫耀著,“李老師有一天領我到他家,借了我一本《紅岩》。”
  
  吳二嫂一聽,高興極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大清早,她急急忙忙地到自家地上摘了一籃子黃豆角,用秤一稱,三斤半,這一回秤桿的尾部真的翹到要打到人鼻尖了。她要小明趕快送到李老師家去。
  
  小明一聽,怔住了。他對媽媽說:“李老師在班上講過,不准家長送東西給他。”
  
  吳二嫂眄了兒子一眼說:“你別胡扯吧!我聽人說,現在的老師就是要學生送東西給他,臉兒老的,還上門向學生要呢!”
  
  小明翻了翻白眼,也眄了一下媽媽說:“我們李老師可不是那種人,聽邢展說,有一次晚上,他爸爸送了兩瓶好酒兩條好煙到李老師家。李老師堅決不收,全讓拿走了,那一回弄得他爸爸很尷尬。”
  
  吳二嫂想了想說:“那好煙好酒是值錢的東西,李老師當然不收,這黃豆角是我們家地裏種的,他有什麼不要?”小明思忖媽說的話有理,便答應去送了。??其實吳二嫂心裏又何嘗不想跟兒子一起去呢?只是想到上次賣菜給李老師短了斤兩,她感到“那個”,不好意思去了。
  
  半個小時後,小明回來報告完成任務情況,李老師不在家,家裏有●個老奶奶說他去體育場散步去了,並且把黃豆角全收了。吳二嫂趕忙問:“你沒說你的名?”“說了,我說我叫吳小明,是我媽叫送來的。”
  
  吳二嫂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不說自己的名,豈不出了燈油錢,坐在黑地裏。現在她心裏踏實了,高興地把小明摟在懷裏:“上學要用功讀書,媽今天送黃豆角給老師全是為了你呀,讓老師好好教你,對你多使點心……”
  
  星期一,病好了的小明吃完早飯,背起書包,快快樂樂上學去。傍晚,放學回到家,他瞪著大眼睛交給吳二嫂一個信封:“媽,李老師教我交給你的,裏面有錢,教我不要丟了。”
  
  吳二嫂馬上拆開信封,一張字條便出現在眼前——
  
小明的媽媽:
  
  小明送來的黃豆角計三斤六兩,按目前市價折算該三元六角,現讓小明帶給你。
  
  你一定希望我把你的孩子教育成一個好學生,不過,如果我是一個貪佔便宜,自私自利,平時輕易接受家長禮物的老師,能夠把你的孩子教好嗎?因此,錢你應該收下。
  
  我認為每一個長輩都應該用好的思想、好的行為影響孩子,教育孩子,特別是經常和孩子在一起的父母、老師。
  
  也許你送黃豆角給我是出於好意,我向你表示感謝。
  
                小明的班主任  
                                  ×月×日
  
  吳二嫂渾身震了一下,她雖然只有初中畢業不足的水準,但字條上的話她全懂。她迅速從信封裏掏出錢來,點了一下數,確實三元六角。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呆滯了,兩只微黃的眼珠緊緊盯著這錢,動也不動,過了好大一會兒,一些細微的聲音從她唇邊飄出來,她在重複字條上的兩句話:“每一個長輩都應該用好的思想、好的行為影響孩子,教育孩子,特別是經常和孩子在一起的父母、老師。”
  
  “父母?”
  
  她完全陷入了沉思中。她突然從塵封的記憶中找到了一個問題的答案:她賣菜短斤少兩的本領是從哪兒學來的?答案使她震驚!——是她母親即小明的外婆用無言的舉動教的。當初她母親出外賣菜,她有事沒事跟隨著,母親短斤少兩的每一個招式,她在不自覺中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無一遺漏地接受下來,現在得到了全部的繼承。塵封的記憶中又出現了一個使她更為震驚的一幕:是上上個雙休日的星期天吧,兒子跟隨她一起出外賣菜,當他發現母親對每一個買菜人都短斤少兩時,他那疑惑的目光看母親就像看一本讀不懂的書。啊,那一時,那一刻,我,兒子的母親給了兒子什麼呢?吳二嫂永遠忘不了有一次賣菜,她短斤少兩太厲害,哪知買菜人正好是工商局幹部,她像犯人一樣被帶到工商局,受批評,挨訓斥,低頭認錯寫保證書,差點要罰款。那窘相能見人麼?將來如果有一天,兒子也像我……吳二嫂不敢往下想,她懂得不少大罪犯都是從幹小的壞事開始的。
  
  她把李老師的信又看了兩遍,突然她把兒子拉到自己身旁,像交代一項重要任務似的對兒子說:“李老師品德好,你要跟著學,用心地學呀,將來做一個像李老師一樣的好人。”
  
  又一個雙休日的星期六到了,吳二嫂又到自家地裏拔了兩筐青菜,來到市鎮上。她有意讓兒子跟來了。一群人很快圍了上來,有買一元的,有買兩元的,爭先恐後,開始忙了。吳二嫂用手抿了一下頭髮,呼了一口氣。她開始了有生以來她的第一筆嶄新的交易,也開始了她做母親的嶄新一頁。她很快注意到,兒子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執秤,兒子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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