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渺小巨人 -8

她趕緊起床。

    屋子才打掃到一半,掃帚就掉下來。她倒在地上,在落地的那一?那,好似一片微不足道的葉子的墜落,悄無聲息。

    甚至都沒有了應有的感受和氣息。

    青妹一個勁地喊,可是女孩聽不見。

    過了幾天,不只臉龐連手腳都有點浮腫,女孩躺在床上呻吟。青妹好不容易請來懂醫術的人說是回天乏力。女孩的肚子都鼓起來了,在她臉上一按,就有好深一個手指印,許久都褪不去。青妹白天晚上地守在她床邊,她聽說用活魚綁在身體上能治這病,她就讓老大老二天天地去逮,逮到了就用繩子布條什麼的把魚綁在女孩身上。魚剛開始不安分,從布條堆裏跳出來,魚鰭就劃破了粉白中有些泛青的肚子。青妹趕緊去抓,然後對著她默默掉眼淚。魚在肚子上放得久了會臭,魚腥夾著怪味夾著體臭,隔二三個小時青妹就替她擦一次身。

    女孩拼命地叫爹,青妹應著她:“會好起來的,你爹過幾天就回來。”

      有人告訴他們有一種草叫‘觀世音草’,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留給世人的良藥。青妹就把草藥采來,天天燉給她喝。女孩已經說不清話了,當活魚在她身上躍動的時候她都一動不動。草藥從嘴裏不停地漏出來。

    青妹哭著對老大老二說:“到縣長那裏去,讓你爹馬上回來。”

    青妹再也不綁魚了,她把她的身上擦得乾乾淨淨,換上最好的衣服,坐在床邊給她唱歌。她對她說:你爹就要來了,明天准來。

    她笑了。她笑得是這麼安靜,好比微風拂過樹木。

    青妹仿佛掉入了一個深淵,阿諾在千萬裏遠的地方,怕是回不來了,自己竟連她彌留之際都不得不騙她。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叫了一聲:爹。

    青妹就跟她講阿諾的事,他們在小橋上的第一次見面,他第一次送她的紅絲巾,他們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她出世時他開心地說這是個女孩子,小鼻子大眼睛多漂亮啊。說完就不小心把你摔了一跤。

    她微笑了,青妹的眼淚掉下來。她一個勁地說,一直保持著開朗的調子,一直不停地落淚。

    天黑了又亮了,窗外已經是春天了,春寒料峭。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青妹說他們來了。三個人的腳步聲。老二進屋喊:回來了。

    女孩叫了一聲:爹。舒了一口氣。青妹抱著她嚎啕大哭。

    一個年輕的生命,匆匆地來了又去了。

    那天阿諾跟將軍在一起對著地圖商量戰略。懸殊的力量讓他們憂慮重重。

    狡猾的敵人總是多疑的。他們嗅出了陷阱的氣息。在深夜領著大隊的陸戰兵來到了甄將軍的部隊駐防地。他們要攻破阿諾這個神話,要從腦子裏徹底地消除這個令他們心驚膽顫的名字。黎明尚未到來的黑夜,他們在先進的武器庇護下竭斯底裏。

    甄將軍有預感似地在敵軍到來前一天晚上向總部要求支援。因為劉才華和其他幾個親偽分子已經很久沒有收到敵軍的命令了。這一突變讓將軍提高了警覺。總部調了一萬精兵和五千槍支從遠處跋山涉水而來,總部掛電話給將軍說:“救援隊伍已經出發了。”

    將軍看起來特別開心,他掛了電話就去找阿諾:“總部來人了,這回我們不必在這裏勒緊褲腰帶——死撐了。這還是從你來我們這裏後第二次遇上自己人。”

    阿諾笑了:“要不我把自己的大房間讓出來,我去外面睡。”

    將軍笑說打仗的主將怎麼能去外面睡了?

    ——要不我和你一起住?這麼大的房子我現在是真的感到不習慣,空曠和寂寞。主力?別取笑我了。我還靠什麼去打仗呢?我哪里有力氣啊!

    說完這話,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掩不住心裏的開心,相視而笑了。這時候,阿諾心裏突然浮現出女兒靦腆的笑容來,好像微風吹過原野。在這一刻,阿諾想念極了女孩,她的一聲‘爹’破空而來,虛弱但是清晰,阿諾的心不由得痙攣起來。

    他的笑一下子僵在臉上。

    將軍擔心地問:“怎麼了?”

    阿諾甩了甩頭。

    在外面巡邏的士兵回報,前方有敵軍來犯,將軍和阿諾對望了一眼,他們竟來得這麼快!

    將軍大踏步往外走,阿諾跟了出去。將軍高喊了一聲:集合隊伍,拿好武器,準備應戰。

    一分鐘之內,士兵已經準備完畢。他們一下散開,找到各自的據點把槍架好,裝好子彈。那天正是陰曆的三月初三,月亮是清冷的下弦仿佛眼淚掛在天空,星星盤據在月光周圍也閃亮閃亮。蠻族廝殺過來,他們嗷嗷而來,好像幾日沒找到東西吃的餓狼。

    槍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阿諾站在將軍的身後,覺得自己是這麼渺小對整個戰事都無能為力。將軍持雙槍沖了過去。左右開弓,馬上打死了敵軍的一個中尉。阿諾幫著傳遞著這個資訊,這引起了一陣騷動讓大家精神振奮。

    可畢竟寡不敵眾。除非有奇跡發生否則短短數百人怎麼打得過敵偽的近萬人?小小的幾支步兵槍怎麼經得起衝鋒槍的連番掃射?

    許多士兵倒下了,許多士兵跑上前去,許多士兵又艱難地站起來,許多士兵拼命地只管射擊,鮮血在月光和星光下飛濺,族人的旗幟不倒。沒有一個人退縮,他們知道後面沒有退路,敵人已將他們團團圍住。他們無所畏懼地勇往直前。

    劉軍師趴在一位士兵的身後,看那麼多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看著子彈在自己眼前‘嗖嗖’而過,看著將軍在前面衝鋒陷陣,前塵往事一起湧上心頭。他們曾經一起打了多少勝仗,可是今天或者生命就要結束了,敵偽們誰還記得曾經為他們效力,做他們牛馬的自己?

    自己竟為一群野狼出生入死了這麼久!

    一個士兵胸口連中三槍,手裏的槍支掉到了劉才華的旁邊。從來不拿武器的他撿了起來,向敵軍瞄準了。還沒開槍,子彈已經射中了他的手臂,血從裏面汩汩流出,他喊:“殺一個抵過,殺兩個賺一個。”

    阿諾看到將軍突然倒下了,好象受了重創,他再也無心觀戰,再袖手旁觀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青妹也不會。他拾起了倒下陣亡的兄弟的槍,卻連個扳機都扣不動。試了幾次都不行,手上都紅腫得梗起來了。他乾脆把槍扔了,跑到甄將軍的身邊。

    子彈穿透了將軍的右肩,血從身體裏冒出,阿諾急得用手去擋,血從指縫流出來。他重新拿起了槍,還是扣不動。他再試,還是不行。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舒口氣繼續努力。

    終於他成功了,一個人在危難的時候往往有驚人的力量。

    子彈破空而去。將軍的嘴角動了動。

    卻不料後面的子彈破空而來,直刺後背。阿諾慘叫一聲,倒下身去。

    ——“阿諾。”

    在那個瞬間,他又變得高大無比。只是那個傷口不停流血。他掙扎著站起來。將軍又喊:——“阿諾。”

    他拿了幾把槍在手裏,對著敵偽掃射,不避開槍林彈雨,因為這對他而言已失去威脅,他看著那麼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他們現出驚恐的樣子,他們四散逃奔,他們很怕他像以前一樣沖到他們的隊伍中讓他們逃無可逃。

    甄將軍讓士兵們搜集槍支和子彈送到阿諾這邊來,又讓一個士兵專門裝子彈,他自己也掙扎著起來,與阿諾兩人一個朝前一個朝後,舉槍射擊。餓狼變成了驚恐的小鹿,驚惶失措。他們失了方寸,連包圍圈都被沖出了個大缺口。阿諾喊了一句:“兄弟們,我們有正義的護佑,我們必勝。”

    傷口的血仿佛一股小泉水,從身體不停地流下。喊聲震天。

    情勢逆轉,在族人的心中,似乎是族裏的神跡再現,族中仙草突生,族碑之魂顯靈,在族人心中放了一貼定心的良藥,越戰越猛,只要是還剩下一口氣的族人,都覺得自己有救了,大家有救了,自己還能夠活下去,撐下去,等著阿諾結束這場戰爭。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忽略了那個碗底大的傷口,包括阿諾自己。

    阿諾給了他們無窮的想像力。

    蠻族首領剛愎自用,一個人舉槍掃射,將軍不慎前胸又中了一槍,他‘啊’地一聲再次倒在地上。阿諾回頭對著那個小眼睛一通猛射,他倒在地上,槍飛出去老遠。

    強烈的暈眩感籠罩住了阿諾,他的傷口撕裂般地疼痛,他好想睡一覺啊,他真的是好累好累,他只知道機械地射擊,射擊,看著他們不停地倒下,倒下。然後他再瞄準,扣動扳機,身旁的士兵不停地換子彈,一停不停。

    族人只要是還能爬的都聚攏到阿諾那裏去,有人為將軍處理了傷口,將軍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已經失去意志,有人禁不住落下淚來。

    敵偽的隊伍已是分崩離析,他們仿佛受驚的鳥獸。阿諾回頭一看,劉才華困難地舉著族人的旗幟,旗幟在他眼前非常模糊。

    大家並肩作戰。有人打著打著還是體力不支倒了下去。但是他們倒下的時候竟然都帶著微笑,他們是如此確信不疑阿大這個傳奇人物會領著他們走出這個困境。阿大有著他們沒有的東西:過人的勇武,對人的扶持,和驚人的美麗,他是族碑的負重者,族神的化身。

    阿諾心裏卻非常明白,他身體裏鮮活的東西在一點點地失去。他身體裏流動的血液,激情在慢慢散去。當他拼命地舉槍射擊的時候,他聽到了鳥類在天空的鳴叫,他想它或者它們是多麼幸福,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翔。他感覺到它們扇動翅膀鼓動風的樣子。他的臉上現出了黃昏時才有了寧靜平和的氣息。

    阿諾的手已經麻木地在扣動扳機了。

    蠻族不知道這個緣故舉了白旗,他們把衝鋒槍盡數交上來,他們的身體瑟瑟發抖。他們其中的幾個都遠遠地對著阿諾跪下來。族人把槍收起來,他們對著阿諾歡呼雀躍。他們讓高興沖昏了頭,他們甚至把阿諾抱著顛了起來。

    阿諾說:“快撤到安全的地方給將軍醫治。”大家這才七手八腳準備撤離。

    阿諾走在他們的前面,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大家亂作一團。

    敵偽的戰鬥機‘轟隆’而至,對著這幾個傷兵殘將扔下了幾個炮彈,巨大的聲響蓋過了悲慘的嚎叫,阿諾的意識有些蘇醒。

    ——快跑,快跑啊。

    他拼命地想站起來,想帶幾個人出去,想把那架飛機射落。他真的站起來了。

    不知還有沒有人活著,只要還有人還剩一口氣,他的心裏必然是充滿了希望的。

    可是他馬上倒了下來。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恍惚天空中有一只飛旋的大鳥把飛機給撞了下來,掉下來的時候摔得粉身碎骨。他真是很感激那只大鳥啊。

    實則現在是淩晨三點,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那天的月亮被樹木蓋住了,人們暫時沒有看到。只有許多的星星,為首的中間那顆最大也最亮,天被血染紅了。族人的旗幟被炮彈炸得屍骨無存。天空化成了旗幟的模樣。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