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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棺

李長空領薛鐵嘴回家時,雨生和喜鳳已經到家了,他們是在鎮上坐著三輪摩托回來的,比他爹要快。知道爹領回的是個走江湖的風水先生,雨生滿腦子的不樂意,都啥年代了,還相信這些騙子唬人?可是他不能在外人跟前傷了爹的臉面,爹這輩子就講個“臉面”。不就是吃頓飯嗎?這個年頭吃飯已經不是啥問題了,只要爹高興,啥都行。因為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雨生一直覺得對不住爹,爹說啥就是啥,從來不敢違背。
  
  酒足飯飽之後,李長空領著被酒精燒的滿面紅光的薛鐵嘴來到了雨生娘的墳前,已經是清明時節,墳上的野草已經放青,墳地裏不再像冬天那樣荒涼。薛鐵嘴照例在雨生娘的墳上拔了根草,看又看,又圍著墳轉了兩圈才停下來說:“老哥,我也看了二十年的‘陰宅’,可今天倒真是遇到難題了,你看墳上的野蘆葦長的這麼高,按說此地當是‘濕地’,主後代人丁旺盛的。可墳裏的棺,卻又是被燒焦的,分明是葬在了‘火地’,主後代人丁稀缺。”
  
  “孩子他娘過世的時候,家裏窮,買不起好棺木,是現殺的門前一棵老楊樹,上面糊了層熱瀝青。”李長空佩服的五體投地,先生隔著土就能看見雨生娘的棺材是糊的。李長空也道出了幾十年的一塊心病,李長空每次只要想起子鵑那口焦黑的棺材,就覺得鬧心,好像心裏堵著一塊大石頭。夜裏睡覺,也會經常夢到那口黑棺材在自己的眼前搖晃。
  
  “那就對了,棺木最忌諱的就是火燒。你娃沒有生養,就出在這上面了。你見過啥東西被火燒糊了還能生根發芽的?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都是一個理哩。”薛鐵嘴說。接著他又皺起了眉頭問道:“你家是不是有人在前胸生病?”
  
  “俺兒子自去年立秋就在前胸長了一片紅痘痘,看了不少醫生,有說是皮疹、有說是啥癬,中藥、西藥也吃了不少,也沒見好。只說不是啥大病,可是眼見著那紅痘痘越來越多,正在發愁哩!”
  
  “老哥呀,虧得你這一輩子沒做下啥虧心事,要不,你家要出大事了。有根蘆葦根衝破了棺蓋,插進死者的前胸,這叫做‘蘆根貫頂’這是極凶之兆,趕快遷墳吧,再不遷墳要傷人口哩。”
  
  李長空驚了一身冷汗,中午喝進肚裏的熱酒也變成涼的了,“老弟一定要幫俺踏一處好穴,不求富貴,只求子孫滿堂能讓俺抱上個孫子。”
  
  薛鐵嘴為李長空老婆點了一處穴,叫“子孫旺”的穴位。薛鐵嘴說:“把老嫂葬在此處當主老哥有三個孫子。”李長空想,能抱一個孫子,他就知足了。三個孫子倒不敢想,現在實行計劃生育,政府哪能讓生那麼多娃?但李長空不敢說,怕傷了先生的臉面。
  
  看完墳,薛鐵嘴要走,李長空死活拉著不肯放手,要留他住上幾天,容他好好感謝感謝。這樣的神人那能輕易遇上?
  
  “老哥,你的心意我領了,可這是規矩,風水先生不吃回頭飯。”薛鐵嘴還是走了。臨行前,李長空給了他一百元錢,薛從文也不推讓,大大方方地接了錢。一年後,李長空為這一百元錢懊惱好幾天,只怪自己平時不愛帶錢在身上。要不,怎麼也該多給一些,這可是老李家的大恩人哩。
  
  李長空沒有回家,而是徑直來到大女兒盼弟家。盼弟和守義午飯過後去了果園,親家公熱情接待李長空,親家母忙著端茶倒水。盼弟的爹可不能怠慢了,盼弟是三個兒媳婦中最孝順的一個,老倆口還指望靠盼弟來養老哩。
  
  “今天有事麻煩親家公。”李長空對張木匠開門見山。
  
  “啥事?給親家公辦事那是俺求之不得的,只要俺能辦到,還說啥麻煩不麻煩的?那不是見外嗎?”張紹祖雖然是個木匠,可是親家李長空從來沒找過自己做個一次木工活。
  
  “兩天之內俺要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木材和做工一點都不能馬虎。”
  
  送茶來的親家母聽了李長空的這句話驚得睜大了眼睛,差點沒把茶潑出來。來弟的爺爺奶奶老早就過世了,用不上棺材。親家公就是為自己辦“成貨”,那也不能指定日子要。莫非雨生倆口子今天回來惹他生氣,他想不開?這可不是小事!
  
  李長空看出他們老倆口的疑問,就跟他們撒了個謊,“俺昨天夜裏夢到雨生他娘了,她向他要口好棺材。舊時窮,沒給她辦個像樣的棺材,俺幾十年心裏都不得安生。現在生活條件好了,俺想在自己下世之前完成這個願望。雨生今天回來了,俺想在清明節頭天給他娘遷墳,順便換口像樣的棺材。”李長空沒有說出雨生家不生孩子與他娘的墳有關系,更不提“蘆根貫頂”這碼事。
  
  張木匠這才長出一口氣。當年雨生娘的那口楊木棺材也是自己帶人做的,後來隊長李長壽還讓他給棺材上抹了一層黑油,他往棺材上刷瀝青,不小心還在手上燙下了一個花生米大小的水泡。
  
  “這點小事,他一天就能辦成,只是沒有現成的木料。讓守義明天趕早去縣城買就是了。”親家母也露出了笑臉。
  
  “叫雨生和他姐夫兩人去,錢由雨生出,這是給雨生娘辦事,應該讓雨生出錢,輪不上姐姐們出錢。”這件事就這樣敲定了。
  
  李長空回家之後也照樣是那套說辭,隻字不提喜鳳不生養與娘的墳有關,也不提“蘆根貫頂”一說。雨生不大同意爹的做法,他覺得死人入土為安,何必再去“驚動”已經死了二十多年的娘?
  
  “你知道個屁,如果怕花你的錢,俺今後不吃不喝,給你省下來就是了。”李長空很少跟兒子發火,今天一反常態。
  
  “爹,雨生不是這個意思,你拿定主意要給娘遷墳咱就遷,也不是多大的事,何必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喜鳳一聽公公生氣,趕快跑過來替丈夫圓場。
  
  雨生不想“驚動”他娘是真的,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沒有勇氣面對他已經記不起模樣的娘。從記事起他就沒有叫過一聲“娘”。看到別的孩子甜甜地喊“娘”時,雨生心裏總不是滋味,為啥自己沒有娘?沒有娘來抱一抱自己?他做夢都想娘,想看看娘是啥模樣?但他不願意見到的娘,竟然是一堆枯骨。可是爹執意要替娘遷墳,他不同意也不行呀?
  
  第二天一早,雨生就和姐夫守義一塊趕到城裏,按他爹說的標準替娘買回了幾塊四寸厚的上好楠木。
  
  第三天棺材做好,村裏的老老少少都圍過來看,乖乖!四寸厚的楠木棺材哩!有的說李長空講情義,老婆死了幾十年了,還不忘。有的說雨生是個孝子,給死了幾十年的娘置辦了這樣好的壽器,要是自己死了能有這樣好的“歸處”以後不吃不喝也願意……
  
  來弟得知娘要遷墳,也和懷柱趕了回來,心裏多少傷心起來。娘死的時候,來弟已經記事,她還記得娘的那口烏黑發亮跟焦炭一樣的棺材。
  
  李長空帶著女婿張守義、楊懷柱,兒子雨生,和親家公張紹祖,還有抬“喜棺”的村裏鄉親,抬著“喜棺”來到雨生娘的墳前。放響了鞭炮,燒了紙錢,免不了禱告一番,無非是要給她搬家蓋新房了,讓她“躲”著點鐵鍬、鋤頭之類的話。
  
  一坐小墳,幾個年輕人一支煙的工夫就刨開了,快要露出棺蓋時,李長空叫住了眾人,“大家去抽根煙,俺來刨幾下,小心棺蓋蹋了。”
  
  別人也怕埋下幾十年了棺材已經腐朽不堪,真要是刨蹋了不好向李長空交待。讓李長空自己來刨,就是蹋了他也沒個抱怨。所以大家就坐到邊上抽起了煙來,扯起閒話。
  
  李長空小心扒下棺蓋上的土,整個棺蓋就露了出來。一根筷子粗細的蘆葦根赫然從棺蓋板的縫隙裏伸進了枯棺。他輕輕一掀,腐朽的棺蓋就開了,那條蘆根直插雨生娘的胸骨,和雨生胸前長紅疹的位置毫釐不差。李長驚了一身冷汗,隨即長出了一口氣,心裏默念道:“真是老天有眼,不絕俺老李家的後啊。”他悄悄地拔出蘆根遠遠地扔到了一邊。
  
  重新在薛鐵嘴踏好的“穴點”葬下了雨生娘之後,眾人才拿著工具回家,準備在雨生家大喝一頓,這是村裏的規矩。替人家辦喪事,都要在主家大喝一頓,除除身上的晦氣。李長空沒有忘記薛鐵嘴的交待,悄悄地撿起那根插入雨生娘前胸的蘆根,走進了人群。
  
  晚上睡覺之前,李長空喊來喜鳳,把那條蘆根遞給喜鳳。
  
  “喜鳳,你把這根蘆根根拿去放在鍋裏熬一熬。熬好了,把湯水往雨生前胸的紅疹上抹一抹,一天三次,一回也不能少。記下了?”
  
  “爹,這是啥驗方呀?”
  
  “你拿去抹就知道了,俺從別處打聽來的,有人試過,很靈驗。”
  
  “行,俺記下了。”
  
  李長空直到親眼看著兒子用蘆根水洗了紅疹,他才回到自己的床上。這一夜,是李長空幾十年來睡的最踏實的一夜,在他眼前晃了幾十年的那口黑棺材,終於被四寸厚、散發著清香氣味的楠木棺材所代替。
  
  幾天後,雨生胸前的紅疹全部褪盡。喜鳳高興地跑來告訴公公:“爹,你的方子只真管用哩,雨生胸前的紅疹一個也不見了,真是神了。”
  
  公公很不以為然,只是怪怪地說句“那還能不好?”
  
  六月下旬,海裏的母魚生完了小魚,海上開禁了,漁民們又重新揚帆出海。雨生和喜鳳也準備重返海邊,喜鳳卻病了,頭昏腦漲的,啥也吃不下,吃了就吐。喜鳳覺得像是懷孕了,但不敢說,怕不是懷孕,倒惹的公公空歡喜一場,自己落的下不了臺階。喜鳳偷偷地讓雨生陪著她到鎮醫院檢查一下,醫生替喜鳳做B超,一查果真是懷孕了,而且是少見的三胞胎。雨生和喜鳳在醫院裏就抱在一起,喜極而泣。李長空得知兒媳婦懷了三胞胎,就斷定都是男孩。要是那個先生在他面前,他會毫不猶豫地給他磕三個響頭。
  
  自打喜鳳懷孕以後,李長空就不再讓喜鳳給他洗衣做飯,自己當起了“婆婆”。每天不是騎著三輪車趕集買魚買肉,就是哼著小曲在村裏的雞棚裏轉悠,要買人家的“土雞”給兒媳婦補身子。雖說快七十的人,看那精神頭倒比年輕的後生還足。
  
  九個月之後,喜鳳果然生下了三胞胎男孩,三個娃娃大小一般,許是因為公公侍候的好,娃子們長的白裏透紅,水靈得著實可愛,模樣兒極像雨生。因為雨生的下一輩是“興”字輩,雨生就給老大取名“興扣”;老二叫“興之”;老二叫“興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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